五月鸣蜩,往后三月再无清寂,未熟的夏夜烧绿了山下谷,缀着荧荧星光,百灵缱绻。
“师傅,快看!”李清歌指着天上,眼里倒映着熠熠辰星。
张怀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有颗闪亮的大星灼生浓辉,“是庚明,它出现表明时节已近仲夏。”
李正云呵呵笑道,“想不到贤弟对星象还颇具研究啊?”
“百姓的孩子,多少了解一点儿。”张怀正捣了捣面前的火堆,四散的火星奋力散发余温,一闪即逝。
夏夜微凉,清歌本就体弱,若是感了风寒疗愈起来也颇为麻烦。
李正云佯装微愠,讲了句玩笑话,“这是点愚兄呢?难道愚兄就不是百姓的孩子了?”
张怀正没接话,李清歌却咯咯笑了起来,“足下错怪我师傅啦!师傅讲的百姓非百家姓也,圣人云:‘百姓,刍狗也。’足下是仙人,仙人怎么能称刍狗呢?”
听到这番话,李正云哈哈大笑,“想不到贤弟如此死板,教出的徒弟倒是古灵精怪能说会道。”
张怀正淡淡瞥了清歌一眼,“我讲的是这个意思嘛?那你给我讲讲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是什么意思?”
李清歌一昂头,露出雪白的鹅颈,“师傅您说的是,圣人不会因为仁慈而有偏爱,对他人的命运放任自流,不横加干涉。我晓得啷个意思!”
“你知道什么意思?那还落到如今这个境地?”张怀正面无表情,“心不死则道不生。”
李清歌却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,嘟囔道:“那您还讲欲不灭则道不存呢。”
聪慧的她早就看出来了,张怀正心有执念,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,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讽的意味。
果然,此言一出,气氛霎时间降入冰点。
李正云虽不知何事,但见气氛僵硬,开口打圆场道:“圣人的书只能用来看,拿来做事是百无一用。”
张怀正并没有因为清歌的顶嘴而恼怒,反而释怀似地笑笑,“清歌说得对,是我错了,我心有执,道难存矣,执念不破寸步难进。”
“师傅...”李清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急忙想要认错,却被张怀正阻止了。
“正云兄说得也对,圣人的书只能用来看,拿来做事是百无一用。”
“我不是圣人,无法把你和天下万物都视作刍狗,自然也无法用言语和思考来破‘我执’,只能靠行动和真相。”
李正云脸上也不再有丝毫的嬉笑之色,他臀置足上,正襟危坐。
“相对的,我也并非是让你做到心灭道生成为圣人。你古道热肠,眼里容不得‘恶’的沙子,路见不平就想拔刀相助。”
李清歌不言。
“可是所见不平就是真不平嘛?”张怀正抬起头,繁星如瀑,“有时候,不分青红皂白的正义也是一种‘恶’。”
“弟子受教。”李清歌俯身叩首,“可是弟子仍有一事不解。”
张怀正静静地注视着她,“但说无妨。”
清歌声音如春末冰裂,清脆铿锵,“何为‘分青红皂白’的正义?若是当我分明青红皂白的时候,再去施行正义已经晚了该怎么办?请师傅教我!”
没等张怀正开口,李正云却插嘴道:“正义可以晚至。”
“晚至的正义还叫正义吗!”李清歌俯首未起,其声不减。
李正云强词夺理,“晚至的正义总比恶强吧?”
“清歌不这么认为,清歌认为眼睁睁看着他人受苦,袖手旁观才是真正的恶!”
这一次,李正云彻底哑口无言。
张怀正眼神复杂地看着长跪不起的李清歌,忽地笑了,笑里带着些许欣慰,“清歌,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取名清歌嘛?”
李清歌答道:“师傅说过冯夷鸣鼓,女娲清歌,弟子苦思良久,不解其意。”
张怀正摸了摸清歌的头,慢慢开口,“不解其意就对了,因为这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感受到李清歌的懵懂,张怀正笑着摇摇头道:“我不想让名字成为束缚你的绳索,想做出淤不染的菡萏还是驰骋草原的烈马,想成为山花还是大树,都由你的心意。你喜欢正义,那就去坚守自己的正义,做自己认为对的事。”
“我不想干涉你,但是正义不是上下嘴皮一碰那么简单,希望你永远不会为自己的义举而后悔。”
李清歌浅浅的眼窝里似乎藏着一只绣虎。
“无非断臂失命而已,若能引人对正义行而效之,九死不悔。”
李正云沉默,他没想到,居然在这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独臂少女身上,看到了自己所不曾拥有的东西。
震撼和悲哀交织汇集到李正云的眼底。
长夜渐浅,月隐雾,星沉云。
三人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到了隔壁的郡城,与上个郡城不同的是,这个郡城门口跪坐着大量衣衫褴褛的乞丐。
“行行好吧...”
“滚远一点儿!”身着锦衣的行人看到那些乞丐伸手,唯恐避之不及,快步离开了。
“行行好吧...”